谷歌小说网提供高阳著历史小说草莽英雄最新章节
谷歌小说网
谷歌小说网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伦理小说 经典名著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推理小说 网游小说 都市小说 玄幻小说 竞技小说 仙侠小说 短篇文学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双凤求凰 美玉琇人 未婚妈妈 偷香情缘 四嗨龙女 惊情银梦 异地故事 美妇攻略 工地乱事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谷歌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草莽英雄  作者:高阳 书号:39785  时间:2017/9/8  字数:13820 
上一章   第十一章    下一章 ( → )
  意想不到的是,回家刚换了衣服,备好犒赏的银两,预备劳军时,卢镗却轻骑简从先来拜访胡宗宪了。

  “恭喜,恭喜!”做主人的门称贺。“这一仗痛快之至。”参将的品级比巡按御史大得多,但重文轻武,已成惯例;而且明朝的官员,权柄大小、地位高低,视职司而定,与品级的关系不大,作为宰相的大学士,秩不过正五品,俸不足两百石,与管钦天监的监正、掌太医院的院使相同。最明显的是巡按御史与县官都是七品官儿。然而县官谒巡按、递手版、行大礼、低声下气,奉命唯谨,就因为巡按代天巡方“如朕亲临”所以地位便不同了。

  一样的,卢镗见了胡宗宪,亦行属官之礼,如今见他门长揖,赶紧避在一旁,连称:“不敢,不敢!巡按请上坐,待卢镗堂参。”

  “不必客套了。请里面坐定了好说话。”

  纵然如此,卢镗仍旧朝上行了礼,陪坐在下首说道:“卢镗特来道谢。若非巡按的毒酒歼敌之计,弟兄们不能打得这样子顺手。”

  由他这话,胡宗宪想起了赵文华的忠告,心里在想,这卢镗算是诚朴干练的好武官,今后如果要在东南建一番事业,像这样的人不可不笼络。主意打定,不但不听赵文华的话,在卢镗面前摆架子,说大话,态度反而更谦虚了。

  “哪里,哪里!小小一计,不过是侥幸而已,不足为训;冒锋镝、血汗,战场中真刀真干个明白,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卢将军,喏,你请看!”

  卢镗转眼看去,长案上堆了白光闪闪的银元宝。不用说这是犒赏弟兄所用,卢镗不会装假,率直说道:“巡按的美意,弟兄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受之无愧,受之无愧。”胡宗宪说:“这是对弟兄们的一点微意,至于卢将军以下军官们的战功,我想尽快上报朝廷。请卢将军马上开个单子来,我好拜疏。”

  “是!”卢镗起身道谢“多谢巡按栽培。”

  “言重,言重,份所当为。”胡宗宪停了一下说道:“我承总督之委,陪伴钦使视察沿海军务,咫尺之地的嘉兴,竟不开身子去一趟。不知道总督对大举进剿的方略,可曾策划停当。”

  “是的。征调的狼土兵,都已到齐,大举之期,迫在眉睫。听说总督已有檄文,飞饬各路将帅整装待命,想来方略已经定了。”

  “可得而闻乎?”胡宗宪随口掉了一句文,是一种毫不经意的语气;希望卢镗会在不作戒备的心理之下,透机要。

  “这,这就无法奉告了。”

  “怎么呢?”

  “我不知道。”卢镗又加了一句:“真的不知道。”

  看样子决非隐瞒不说,胡宗宪自然失望。彼此功夫宝贵,既然无可再语,卢镗便起身告辞。胡宗宪便将犒赏的银两,他带去,决定免此一行,腾出时间复回赵文华那里,商谈行止。

  等他一到,赵文华延入书斋,面有得地问道:“汝贞,你何以谢我?”

  胡宗宪不知此语何来?不过,他很机警,毫不思索地答以:“华公厚爱,谢不胜谢,唯有矢志追随而已。”

  这是效忠的表示,赵文华颇为满意“追随不敢当!不多几时,你就是方面大员了!”他一面说,一面将一份草稿递了过来。

  胡宗宪接到手中细看,方知是奏疏的底稿,将毒酒歼敌以及卢镗的胜仗,都归功于胡宗宪的设计指挥之功。铺张扬厉的溢美之词,使得胡宗宪自己都觉得脸在发烧了。

  这时他才明白,赵文华为什么会说:“不多几时,你就是方面大员了!”照他这样子极力揶扬,方面之任,真的只是迟早间事。

  转念到此,胡宗宪内心兴奋异常,而在词间,不由得也就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一再称谢,等赵文华将疏稿人清缮以后,方始细告卢镗来见的情形,请示此后应该采取的步骤。

  “什么步骤?”赵文华大声问说。

  这一问将胡宗宪问得发愣。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耐烦的表示。但自不能不有所解释。

  “各地狼土兵都到齐了,张总督内必定有所行动。他来了好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养蓄锐,背城借一,看样子是要大大出一番风头了!我,我觉得不能坐视无所作为,应该如何配合协力,要采取步骤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方面步骤!”赵文华诡秘地笑着“你是怕将来叙功没有你的份?不会的!你不必担忧。我们等着看,看张廷彝能打怎么样的一个胜仗?打了胜仗又会有怎么样的结果?”

  这正就是胡宗宪所说的“坐视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赵文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好追问,只觉坐在那里等着看,无论如何是失策。

  他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可能会引起赵文华的误会,可是两害相权,宁愿赵文华误会,随后还可以解释。而失去了这个可以建功的机会,却是无法弥补的。

  于是他问:“华公,我是不是该到嘉兴去看看?”

  “这倒不妨,你去好了。”

  是夷然不以为意的态度,胡宗宪很高兴地答说:“我今天就走。有何动静,我随时会飞报华公。”

  “好!”赵文华点点头又说:“在嘉兴你顺便做件事,打听打听李巡抚有何劣迹?”

  “是!”胡宗宪心想“李天宠也该倒楣了。”

  到了嘉兴,直接到总督衙门去禀报。手版一递进去,张经立刻传话延见。这多少是出乎胡宗宪意外的,因为自从他跟赵文华接近以后,张经便不大爱理他,每次请求谒见,不是约期,就是让他坐半天冷板凳,像这样随到随见,在近来是绝无仅有的事。

  门官引路,曲曲折折进入一座别院,是张经新辟的议事之所,警卫重重,门森严;进院遥望,厅上衣冠甚盛。走进一看,正中炕上,张经独坐,炕几上堆了舆图册籍;两旁8张太师椅,东面李天宠为首,西面俞大猷居先,列坐文武要员,个个神情庄肃,一望而知是在商量进兵的大计。

  胡宗宪暗暗欣慰,自己没有错失了机会,不过想起这样重要的会议,自己竟未被通知,心里也觉得难过。只是这一份难过,很快就获得弥补了。

  “汝贞!”张经微微欠身,作个的表示“因为你在松江,来不及通知你,你来得正好,请坐!请坐!”

  “是!”胡宗宪从容不起地行了礼,转脸向东,又跟李天宠招呼。这时坐在李天宠以次的兵备副使王崇古,已经将座位让了出来,胡宗宪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静听张经发话。

  “我已经接到报告了。汝贞,你在石湖一役中,应叙首功,我已经拜疏奏报了。”

  “是!多谢大人奖许。”

  “只是,”张经停了一下又说:“赵侍郎在这里往往节外生枝搞许多花样,真怕他会影响全局。你能不能劝劝他?”

  “是!”胡宗宪问道:“怎么劝法?”

  “劝他到西湖上先享福如何?”张经又说:“他的来意,我完全知道。只要他不掣我的肘,大事一定,包管他名利双收,载还京。”

  当着僚属,公然说这准备行贿的话,未免失态,胡宗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闲话丢开,我们谈正事。”张经拿起一叠纸扬一扬“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谍报,倭寇海盗在石湖受创,很不服气,一两内,还预备大举进扑。这是个好机会!以目前的形势而论,我们就怕敌人不来,来了正好头痛击。我现在要逐位请教,都部署好了没有?”

  张经从俞大猷问起,每一位带兵官都切切实实地答说,部署妥善,随时可以作战。

  “很好!”张经向俞大猷说:“你担当北面。如果贼由期望这面来,你负主要责任。”

  “是!”“卢镗今天没有来,回头你快跟他取得联络,我决定将永顺的土兵划归你指挥。”

  “是!”俞大猷很响亮地应声。

  “舟师归汤参将节制。”

  “是!”汤克宽欠身答应。

  “舟师虽为辅助,可是责任甚重,一有警报,你要迅速赴援。同时封锁紧要口子,断贼归路。”张经转脸问胡宗宪:“汝贞,你以为我这个看法如何。”

  “高明之至。”

  刚说到这里,又有谍报来了。堂下传至堂上,最后送到张经手里,拆开一看,脸上立刻紧张了。

  “来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随手将谍报递了给俞大猷。是倭寇与海盗倾巢来犯了!谍报中说,由石湖败退的残寇,会同来自拓林的新倭,向西直扑吴江与嘉兴之间的期望,而显然的,最后的目标是嘉兴。

  “照预定的步骤办吧!”张经说道:“几个月的经营,就在这一仗见功。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此刻不必再多说,和衷共济!”

  “是!”俞大猷站起身来,肃然应声,是代表所有的将领,接受总督的要求。

  “谁先谁后,我没有意见。”张经的视线,从俞大猷移到汤克宽“你们两位商量好了,赶快通知卢镗。请吧!”

  等俞、汤一告辞,张经首先传令亲军,加强戒备,接着是代巡抚准备后勤支援;代兵备副使多派乡兵巡逻;此外盘查宄,出示安民等等,一一都分派了下去。唯有胡宗宪没有什么任务。

  “大人,”胡宗宪忍不住了“倘无用得着我之处,我就告辞了!”

  “怎么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张经答说:“我留你做个参赞。”

  这是以亲信看待。胡宗宪颇感意外,也颇有内愧,因而恭恭敬敬地答说:“只怕无所献议。”

  “两个人在一起,我谋你断,你谋我断,比独断独行好得多。然而亦不宜人多,三个臭皮匠,何能抵一个诸葛亮。”

  张经起身说道:“汝贞,你我到花厅里去下盘围棋。”

  这便大有谢安的派头了。胡宗宪心想,真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番矫情镇物的功夫。看起来赵文华会斗不过他。

  两人下的是对子棋,棋力是胡宗宪高些,但为了礼貌,让张经拿白子。当然,两人都有心事,落子很慢。

  一上来就为一个角打劫:“劫材”很少,煞费沉,慢中加慢。下不到三十着,有谍报来了,而且一来两个。

  “唤进来!”

  两名谍探到了脾气前,相偕行礼,第一个报:倭寇已过期望。

  “喔,”张经眼看着脾气问:“有多少人?”

  “五六千”

  胡宗宪一惊,袖子一带,将一盒黑棋拨翻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别慌!”张经微笑着说:“俞大猷会拦截!”

  “是!”第二个谍探就是俞大猷派来的,应声答说:“俞将军已经飞令永顺土兵,由柳湖拦击。特派小的来禀报,俞将军也到前线去了。”

  “如何?”张经得意地看着胡宗宪。

  这就让胡宗宪不佩服了,此时何时?还有自炫的心情!因而不答他的话,迳自问俞大猷派来的谍报。

  “汤将军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汤将军带着水师,由正面了上去,这会儿大概到王江泾了。”

  听此一说,胡宗宪松了口气;王江泾在嘉兴北面,是个水陆两途的门户,汤克宽既已带水师沿运河北上,抢先守住这个门户,嘉兴可保无虞。

  张经跟他的想法相同,正想再一问卢镗可有消息时,只见一名卫士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连礼都顾不得行,便即大声说道:“大人,有圣旨!”

  “有圣旨何用如此仓皇?”张经喝斥着“摆香案就是。”说着便高声吩咐:“取我的朝服来!”

  “大人!”那卫士嗫嚅着“圣旨来得跟平常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是,是白靴校尉带来的。”

  听这一说,张经颜色大变,起身匆遽,将一盒白棋子打翻得地皆是。

  胡宗宪却是又惊又喜,又有些愧歉,不由得安慰他说:“大人请沉住气!不知是要逮捕谁?最好先私下问一问来人。”

  “对,对!”张经被提醒了“汝贞,托你去打个交道,我马上换了朝服来接旨。”

  于是,胡宗宪衔命而往,由后堂进入大厅,只见一共是5名穿白靴的,前面两名是官员,穿着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的长袍,大帽鸾带,十分漂亮,一望而知是锦衣卫的人。而且来了5名之多,可见得要逮捕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想着,越发希望先打听出一个底细,急步踏了出来,拱手问道“请问哪位是带队的官长?”

  原来锦衣卫的官员,特准用麒麟补子,与其他武官不同,因而无法从补子上看出官阶大小,胡宗宪亦就不能不先问个清楚。

  “贵官尊姓?”两名官员中,矮小的一个踏上来问。

  “敝姓胡。浙江巡按御史。”

  “我是锦衣卫的千户,潘恩。”

  “潘千户,请坐!”胡宗宪问:“请问,传旨以外,还有什么差使?我好预备。”

  这意思是说,要逮捕谁,不妨关照,好先拿待捕的人看管起来。潘恩懂他的意思,笑笑答道:“不用费心。只等张总督来接旨就行了。”

  这就很明白了!要逮捕的正是张经。胡宗宪心想,这话不能先说给张经听,却要尽快通知赵文华。主意一定,便顾不得张经的委托,道声:“请宽坐!张总督在换朝服,马上就来接旨。”说完,掉头而去,想找个什么靠得住的人,好叫他送信到松江。

  等找来亲信随从,匆匆代了几句话,胡宗宪又回身入厅,只见香案已经齐备,张经朝服北向而跪,胡宗宪及所有在场的官员吏役,无不各就适当的位置跪下,齐听锦衣卫千户潘恩开读诏书。

  潘恩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军务张经,自受任以来,选请广征两广、湖广等地狼土兵听用;乃兵到不进,糜饷殖民。察其所为,无非畏贼,以致屡失戎机;东南倭患,猖獗如旧。似此大负委任,何以解朕之忧,而纾东南之祸。张经著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亟遣缇骑,星夜拿问来京,以凭治罪。所管军务,著由工部侍郎赵文华暂行摄理;闽浙苏松等地巡抚巡按,并应各就职守,和衷共济,俾得平倭寇,克竟全功。钦此饮遵!”

  诏旨念完,随潘恩同来的校尉,已经拥到张经身边,摘下了他头上的乌纱帽,成为罪官了。

  这时除了胡宗宪以外,厅的大小官吏,无不相顾惊愕;张经更是面色如死,唯独一对眼睛发红,像饿极了的野狼,将要扑人而噬似地。

  不过,他的镇静功夫也还相当到家,想起应该“谢恩”便将仰起的身子复又俯伏,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向潘恩致谢。

  在这三跪九叩首的过程中,他已经想通了,被捕未见得就会问罪,尤其是捷报一传,事实具在,所谓“糜饷殃民、畏贼失机”等等诬陷,不攻而自奇。既然如此,就得保持大臣的风度,固而很平静地向潘恩拱拱手说“辛苦了!‘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忙,不忙!”胡宗宪赶紧身出来“使者远来,亦须稍洗征尘,请先休息。从容商议。”

  “胡巡按,你总也听到诏旨了!”潘恩答说:“上头是立下程限的,按驿站走,迟一刻都不行——”

  “是,是,我知道。”胡宗宪抢过他的话来说:“各位先遣到齐馆休息,张总督交给我,准定明天一早,备齐车马,送大家上路。”

  潘恩沉了一会说道:“张总督可以交给你,只怕你担不起这副千斤重担!”

  这意思是倘或张经自杀或者潜逃,胡宗宪的责任不轻;那是杞忧,但话不能这么代。而胡宗宪又别有意会,连连拍答说:“都在我,都在我!请放心,我明白!”

  这时李天宠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不过,他不来还好些,因为他的胆子小,看张经忽然获罪,知道是谁搞的把戏。自问对赵文华亦不见得尊敬,那就说不定会步张经的后尘,因而张皇失措,尽说些不得体的话,对张经不但毫无安慰的作用,反而徒人意。

  因此,张经虽明知胡宗宪与赵文华是一,却仍不能不跟他商量一切,托词正在进兵,不能没有人坐镇,将李天宠遣走以后,请胡宗宪到私室密谈。

  “汝贞,”他说“我现在都要靠你了!”

  “言重,言重!”胡宗宪答说“皇上明鉴万里,自有权衡,大人不过暂时委屈,只怕一到京就会官复原职。”

  “我倒不敢这么想。只望捷报先我到京,浮言自然可息,能放我归田,就心满意足了。”张经略停一下又说“汝贞,我家眷都在原籍,这里倒没有什么牵累。不过此去正逢炎夏,我的身体不好,只怕未沾君恩,先归黄泉。”说着,脸色便颇黯了。

  “大人请放心!”胡宗宪急忙答说“我也想到了,自有安排,包管大人一路上不会吃苦。”

  “喔,你是怎么个办法呢?”

  “我去凑这个数。”他伸一指低声说道:“一半送来人,一半让大人随身带去,上下打点,哪里还会吃苦?”

  “你说这个数是一千还是一万?”

  “当然是一万。”

  “这,”张经感激地说“这太费你的心了。”

  “患难相扶,理所当然。总之,大人请放心,等明天气程以后,我还要派人进京去照顾。松雪这方面,我也要打听一下,倘或是他跟大人过不去,我也要找机会劝劝他,勿为已甚!”

  “松雪”是赵孟覜的别号,当然是指赵文华。张经听他说得这样子恳切,感动异常,握着他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先去安抚他们。这里请大人料理料理私事,回头我再来。”

  说完,胡宗宪告辞而去。走到厅上,只见总督衙门的属僚和幕友都在等候。胡宗宪忽然想到,赵文华未来,李天宠有事,在这里便数自己的权位最高;不但义不容辞要抚慰大家,而且也正是建立自己的地位的好机会。

  因此,他站定了脚说:“事起不测,是谁都想不到的。总督虽是被诬,不过现在是待罪之身,不便出面,公私一切,暂时都交给我了。”说到这里,他喊一声:“中军!”

  “中军在。”

  “锦衣卫卖我的面子,拿总督了给我,此刻我交给了你,须尽力保护。总督刚正不阿,或者有人怀怨在心,有不逞的企图,所以,你要格外当心。除了总督的贴身随从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接近。”胡宗宪又加重语气问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当然懂,名为保护,实是监视。中军响亮地答一声:“懂!”

  这样发号施令,将总督缺位必须安排妥当的一切措施,有条不紊地代妥当,胡宗宪还有两件大事,需要悄悄处理,一件是赵文华奉旨暂时摄理张经所掌的军务,应该尽速通知本人。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应该李天宠出面去办,自己越俎代疱,援的形迹就太明显了。

  另一件更要瞒着人做,那就是他已许了张经的,设法为他去找一笔钱。一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得要及早筹措,而且不便假手于人。

  因此,他在匆匆写下一封报告张经被逮经过,请赵文华立刻赶来嘉兴的信,由亲信随从骑快马赶递松江以后,随即派人到嘉兴最大的一家当铺“同和典”将那里的朝奉请来议事。

  这个朝奉姓江,胡宗宪与他素昧平生,甚至姓江的也还是等他来了问起才知道的。不过,江朝奉知道他是巡按御史,也知道他是徽州同乡,光凭这两点,就无事不可商量了。

  胡宗宪很客气,称江朝奉为“乡兄”他说:“有个胡元规,乡兄可知道这个人?”

  “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这一行的‘龙头’。我也听元规说过,他比大人晚两辈。”

  “对了!他是我族中侄孙。既然你知道,话就好说了。”

  “是,是!请大人吩咐。”

  “是啊!”江朝奉皱着眉说:“外面有人在传,说张总督坏事了,又说是京里派人来抓的,还有人看见过白靴校尉,就不知道消息真假。”

  “一点不假。”胡宗宪问道:“你们觉得张总督为人如何?”江朝奉想了一会答说:“人家坏事了,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凭心而论,张总督还不错。”

  “那好!如今要请你们帮忙了。张总督两袖清风,这一路去,哪里不要使银子。家眷在福建原籍,也还要接济。你们能不能凑笔钱出来帮帮他?”

  “是!”江朝奉问道:“大人看,帮多少?”

  “最少也得一万银子。”

  “这——”江朝奉面有难,不敢轻易承诺。

  “现在是要一万银子用,也不完全要你们承担,请你们先想法子凑出来,作为我向你们暂借。随后大家再分摊,应该找回多少,归我负责。”

  “不是这个意思。”江朝奉说“是怕一时凑不起这么多现银。”

  “这样,先凑五千两,换成金叶子。另外五千两,明天一早送来,最好也换成金叶子。”

  “是!我尽力去办,尽快来跟大人复命。”

  “承情,承情,我替张总督代为致谢。”胡宗宪已经拱手送客了,忽然灵机一动,改口说道:“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你可知道张总督的职司,归谁来接?”

  “倒不知道。”

  “是赵侍郎。”

  “是他?”江朝奉又接一句:“也应该是他。”

  胡宗宪知道赵文华的口碑不佳,不过话还是得说:“保障大家安居乐业,以后都要靠赵侍郎了,乡兄,我的意思是,最好先拿面子拘住他,让他不能不尽心,不忍不尽心。那就是地方之福了!”

  “是。”江朝奉心想,开口无非要钱,便率直问道:“应该如何替赵侍郎做面子,请你老主持,该用多少钱,我们大家去凑。”

  “面子也不是替赵传郎一个人做。箪食壶浆,以劳王师,也是百姓该尽的本分。现在大兵已经出发剿倭去了,得胜归来,地方上应该慰劳慰劳弟兄们。我想请你为头发起,凑个数目备份全帖,送到赵侍郎那里,请他转发。这样,不是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吗?”

  话说得很冠冕堂皇,江朝奉诺诺连声,答应照办。

  赵文华是傍晚到的。胡宗宪可真是替他大大做了一回面子,关照县官,转饬乡绅地保,挨家挨户去劝,出动男丁。从东门城外里把路就开始,排队夹道相;灯笼火把,一直照到府前街的清虚观——嘉兴最大的一个道观,颇饶花木之胜;是胡宗宪指定,赵文华的行馆。

  地方文武官员,当然也在之列:为头的是李天宠,神色是恭敬中带着些惴惴之感。他已经想到了,张经如此下场,必出于赵文华的排挤,领教了他的手段,自己识趣,再也不敢得罪赵文华了。

  赵文华却不大理他,比起对待胡宗宪的亲热,令人越觉难堪,勉强跟到清虚观,看赵文华并没有留他坐一会的意思,便悄悄溜了。巡抚一走,大家跟着散去,只有胡宗宪未走。

  “汝贞!”赵文华志得意地“你看我的手段如何?”

  “不胜佩服。”胡宗宪答说“圣眷优隆,又有严阁老的倚重,我看华公真除的旨意也就快到了。”

  “不会,不会!我也不想外放,还是做京官舒服些。前几天我就有信给东楼,请他转禀严阁老,相机奏请皇上,召我还朝。”

  “还朝可也不能空手回去,办贼总得办个结果出来,但望俞大猷他们这次能好好打一仗,站稳脚步,诸事就好办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等我还朝的时候,希望是你接我的手。不过,由巡按一下子跳到总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一步一步来!”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问道:“汝贞,你看李天宠如何?”

  “华公吩咐考查他的劣迹,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办。照我的看法,人倒还不错,就是贪杯不好,误了好多事。”

  “嗜酒误事就够了。等我来参掉他。”

  正谈到这里,只听擂门如鼓,递来紧急军报,是俞大猷报捷:王江泾与倭寇遭遇,展开战,三路合围,永顺、保靖土兵,更见得力,一攻其前,一蹑其后,倭寇海盗,大败而遁,斩首1900余级,汤克宽的舟师,烧毁贼船200余艘,敌无退路,溺死者不计其数。

  这是从备倭以来,从未有过的战功。赵文华与胡宗宪的感想相同,是既喜且忧,且是忧多于喜,屏退从人,闭门密议,如何处置这个捷报?

  “先瞒着!决不能让张廷彝知道。”赵文华神色懔然地说:“这下他有了翻案的凭藉,反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瞒是瞒不住的。”胡宗宪亦知事态严重,不可用纸中包火的那种危险办法“华公,我看须另筹善策。”

  “你说,什么是善策?”

  “我只能谈到这里。”胡宗宪说“所报如果属实,即是军兴以来的第一功。大捷不赏不贺,平淡处之,那于士气民心的影响太大了。我已经关照本地的殷商,捐献劳军,大概明天上午就有一笔数目很可观的款子,送来给华公分赏各军。”

  “嗯,嗯!”好大喜功的赵文华,觉得胡宗宪这件事办得很可人,因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启发了他的茅“是啊!我现在掌理全盘军条,论功行赏,是我份内的权责。汝贞,你再说下去。”

  “张总督那方面,不但不能瞒他,而且还要安慰他,让旁人相信华公并无成见,即有浮言,很快亦会平息。否则,江浙士风,好作不起之论,如果觉得张总督受了委屈,一齐起哄,甚至凑盘推人到京里替他讼冤,那麻烦就大了!”

  “啊,啊!你提醒了我!”赵文华高兴地嚷着“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准定照你的办法。这里归你处置,京里由我安排。”

  “是!”胡宗宪很放心了“我要办的事很多,先跟华公请假,明天中午再来禀陈一切。”

  “好,你去吧!我今天大概也是一宵不睡了。汝贞,你回去先办一件事:第一、通知驿丞,非有我这里发的‘火牌’,不准派驿差,给驿马;第二、通知水陆关卡,非经特许,晚上闭关以后,不准通关。”

  胡宗宪知道这是赵文华控制消息传递快慢的手法,虽是小事,关系极重,因而不敢怠忽。出了清虚观,亲自到驿丞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转到总督行馆,去看张经。

  “恭喜大人!”他笑容面地说“诸将不负所期,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是啊!”张经兴奋而焦灼“我也隐约听说了,不过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也还不得而知。道路传,终不免言过其实,不过,是个难得的胜仗,已经确然无疑。”

  “大人,”胡宗宪放出极冷静而又极恳切的词“‘做事容易做人难’这句俗语,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自从赵侍郎来了以后,我更觉得这句话是透人情的甘苦之言。”

  忽然有此一段题外之话,张经虽不明所以然,却直觉地,而且有自信地认为这段话中蕴含着个人祸福所关的深意“是的!汝贞,你的看法,真是深获我心。”他灵机一动,试探着说:“我就是不会‘做人’,以致于落到这般田地,至今还不明白所以致此的缘故。汝贞,俗语道得好,‘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你的皎皎本心,灼然可见。过去的不必说了,来可追;但愿将来我还有跟你共事的机会。至于眼前,汝贞,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做人’的缺失在哪里?”

  “大人持正不阿,我很佩服。不过,柔能克刚,我冒昧要规谏大人的,就在这一个柔字。”

  “柔能克刚!”张经将这句成语念了两遍,觉得胡宗宪答非所问,不免失望。

  “大人何以致此?其中的缘故,实在可以不必多问!眼前第一大事,是如何化解这场意外之祸?宗宪不才,凡可以尽力之处,决不敢退避。只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一路到京,能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全看大人自己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结实,张经不由得动容了。“不错,‘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总因为我得罪了人,才有这场祸事。”他紧接着问道:“今后自求多福,应该如何做法?汝贞,你一定有以教我!”

  胡宗宪心想,张经到底忍不住气说了实话。他原是知道自己遭祸的原因的。只要他识得赵文华的利害,便有法子,让他照自己的话做了。

  于是他想了想,先提一问:“我想请问大人,到京以后,如何自辩?”

  “我,”张经很谨慎地答道:“有什么,说什么。”

  “那么大人估量,皇上是不是会听大人的自辩呢?”

  “这我可不敢说。不过,皇上即使不相信我的话,总也要问一问人,总也要查一查事实。”

  “大人持此想法,危乎殆哉了!”胡宗宪的神态很率直。唯其率直,反显得忠实“皇上在西苑修道,已经十几年不见大臣,有所垂询,‘夜半宫门出片纸’,简略非凡,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两个人之中,与大人祸福有关的,又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肯帮大人的忙,皇上问别人亦无用,更不用谈什么‘查一查事实’。”“喔,”张经很注意地问:“我倒先要请教,是只有哪两个人看得懂皇上的手谕?”

  “这两个人之中,先说与大人无关的那一个,是华亭相国夫人。”

  华亭是松江的别称;“华亭相国”指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在“阁老”中,徐阶原来位列第三,能够进位到仅次于严嵩,即为夫人之力。

  胡宗宪是听赵文华酒后闲谈,提到过徐夫人的才智。据说有一次皇帝梦见“罏蠼”二字,不知作何解释?便写下这两个字,嘱咐太监去问礼部尚书徐阶。

  这两个字,所有的字书中都不载,不但不明它的意义,连读音都不知道。于是徐阶召集大小京官,以及京中有名的文士,遍查比较冷气的书籍,希望找到这两个字的出典。结果是白忙了一场。

  身为大臣,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能使皇帝满意,禄位只怕难保。因此,徐阶的神色不怡,徐夫人问明缘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道藏》的‘法海玄珠’有这么两个字,是鬼来求食之意。”

  徐阶急急去检《道藏》,果然有此二字。于是五更入朝,带着“法海玄珠”去复命。皇帝恍然大悟,梦见“罏蠼”二字,原来是饿鬼来吃食,因而传旨:京内京外,广设水陆道场,瑜伽焰口,为饿鬼施食。在皇帝想:倘或不能解得这个疑团,饿鬼无所得食,投胎人世,会把铁桶江山搅得一团糟。照此看来,徐阶之功不可没,因而将他由礼部尚书升任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成为宰相,位在李本之次。

  又不久,皇帝派太监一张手谕给徐阶,上面只有6个字:“卿齿与德,何如?”齿是年齿,德是德行。但怎么叫做“卿齿与德,何如?”是问徐阶,德行能与年俱深吗?这似乎不成话说,而玩味语气倒像是诘责徐阶,年齿徒长,德行不修。因而大为焦忧,不知如何奏复。

  到得归寝,徐阶仍在念念有词,翻来覆去所念的,只是这6个字。徐夫人忍不住开口了“德,或者是指另一个人。”她说:“是指欧尚书。”

  “欧尚书”就是接徐阶而为礼部尚书的欧德。这一解对了!徐阶第二天便手写“条对”自己的年纪多大,欧德的年纪多大。皇帝一看“条封”知道徐阶可以大用了——手谕的简略,并非皇帝躲懒,而是有深意的:第一,皇帝潜居西苑修道,连阁臣都难得见一面;军国大事的裁决,全用手谕,如果写得明明白白,传递之间,不免机密,所关不细。用这样类似隐语的写法,旁人茫然不辨,便可收到保密的效果。

  第二,是测验大臣能不能了解自己的意思?如果看法想法大致相同,则文字虽不可解,意思可以猜测得到。徐阶经此两番测验,皇帝十分满意,将他晋衔“柱国”在阁臣的班序中,驾李本而上之,成为次辅。

  “华亭相国虽为次辅,不过大人的这一案,皇上不会问他,所以我说,徐夫人与大人无关。有关系的只有一个人:严公子!”

  “严公子”当然是指严世蕃。严嵩做宰相少不得这个儿子,就因为皇帝的手谕,有似哑谜,而唯有严世蕃能够彻底了解;也唯有严世蕃执笔的奏对,能够合皇帝的意旨;换句话说,也就是唯有严世蕃能够操纵皇帝的爱憎喜怒。

  这样,张经祸福的关键何大,就可想而知了。胡宗宪为他指出,不管他的辩解如何合理、如何有力,而皇帝在作处置之前,一定会先询问严嵩,严嵩又必先问他儿子,严世蕃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张经的命运。

  “恕我直言,”胡宗宪说道:“大人的被祸,必是无意中得罪了严阁老父子的缘故。如今只有徐图化解,倘或上疏讼冤,辩解愈有力,便愈显得严阁老父子诬陷好人,亦愈中他们父子之忌,必置大人于死地而后快!大人自顾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张经骨悚然,自顾决非严氏父子之敌,便只有委屈求生。然而委屈之意,又如何表达呢?这当然亦非问计于胡宗宪不可。

  “汝贞!事到如今,我只有靠你了!”他死心塌地说道: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事。”胡宗宪很谨慎地说:“我如今不敢说,一定可以为大人免祸,没有十分把握而说话,就是不诚恳,会耽误大事。我如今只劝大人,不要急,不要忙,从容沉默,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勿涉张皇,则水到渠成,小事便可无事。”

  “是!”张经深深点头“‘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这句话说得很中肯。我准定照你的话,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只当年灾月晦就是。”

  “正是这话!”胡宗宪大为欣慰“大人的风度越好,我们替大人化解打点,越容易着力。”
上一章   草莽英雄   下一章 ( → )
谷歌小说网提供高阳著历史小说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如果您认为草莽英雄不错,请把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阅读。高阳撰写的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草莽英雄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