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小说网提供高阳著历史小说草莽英雄最新章节
谷歌小说网
谷歌小说网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伦理小说 经典名著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推理小说 网游小说 都市小说 玄幻小说 竞技小说 仙侠小说 短篇文学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双凤求凰 美玉琇人 未婚妈妈 偷香情缘 四嗨龙女 惊情银梦 异地故事 美妇攻略 工地乱事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谷歌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草莽英雄  作者:高阳 书号:39785  时间:2017/9/8  字数:14042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下一章 ( → )
  徐海照预定的计划,将他的人马,向西移动了10里,驻扎在石门的西南西面。叶麻恐怕官军反扑,也向东撤了下去,凭河而守。桐乡之围,终于解除,总计历时二十几天,而为赵文华到达的第五天,这是马到成功的迹象,赵文华非常高兴,也因此更信任胡宗宪。

  阮鹗总算逃出来一条命。回到嘉兴之前,本怀着腔怨气,预备痛痛快快发一顿牢,不想赵文华一见了他的面就说:“你不可错怪汝贞。若非他出奇计,足下绝不能生还。这个把月,你太辛苦了!好好息一息,等大功告成,少不得有足下的一份功劳。

  接着,便不由分说,将阮鹗送到杭州去休养,他连胡宗宪的面都不曾见着。当然,这是胡宗宪要求赵文华这样安排的,因为阮鹗一向反对招抚,怕他从中作梗,特意将他调开。

  就在阮鹗回到嘉兴的同一天晚上,罗龙文悄悄来见胡宗宪,说徐海那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狗;一个名叫江稻生。如今安置在一家当其中,请求处理办法。

  “这姓江的是干什么的?”胡宗宪问说:“只派阿狗一个人来,不就行了吗?”

  “看样子那是叶麻子那一帮派来的。”罗龙文说:“这样也好,有人亲见亲闻,可以证明不是徐海从中在闹什么玄虚。”

  “那么,小华,请你先仔细的问一问阿狗,将底细摸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

  “这是一定的步骤。”罗龙文问道:“明天,总督是不是可以亲自接见他们?”

  “你认为应该我接见吗?”

  胡宗宪的意思是,如今接见了小喽罗,那么将来徐海、叶麻又该由谁接见?罗龙文当然能够会意;不过他另有看法。“总督接见这两个人,似乎过于降尊纡贵,太高抬了他们的身分。可是,我看有这个姓江的同来,或许叶麻那一帮有不信任徐海的意味在内,能够让他们见一见总督,回去细细一说,徐海的地位就不同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索摆个场面给他看看。”

  “这就更好了!”罗龙文欣然告辞,自去办事。

  说起来应该是很方便的事,找个机会跟阿狗交谈几句,谁知脾气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主要的原因是,徐海特别嘱咐阿狗,一路上不论是何时何地,要跟江稻生形影不离,为的是要让此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阿狗从未避开自己,跟任何人说过一句私话。

  同时徐海又当着江稻生的面,关照阿狗:“江二哥比你老成干练得多,你事事听江二哥的,不准出主意。”所以阿狗在表面上只是负一种带路认人的责任。除此以外一句话不多说,甚至有人问他话,亦装做不曾听见似地,掉头不答。

  这样,罗龙文想跟他私下见个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他也知道,徐海一定有密札带来,只不知道这封藏在阿狗的身上的密札,是用什么方法传递过来?只好派人随时随地,察言观地注意着。

  当然,跟江稻生打交道没有困难,在一顿丰盛的晚餐以后,他派负责招待的一个周朝奉先容,问江稻生说:“有位胡总督派来的罗师爷,想见见你!”

  “既是胡总督派来的,当然要见。请进来,请进来!”

  在延请罗龙文入室的那段时间,他向阿狗问起“罗师爷”的身分,阿狗答他一句:“不十分清楚。”因此,见面以后,江稻生不得不从头请教,互通姓名,各道仰慕,寒暄了好一阵,方能谈入正题。

  “江兄,实不相瞒,胡总督已经知道来意——当然是愿意讲和,你们两位才来的,胡总督很高兴,明天亲自要跟两位谈谈。不过,他的公事很多,两位有什么话,不妨先告诉我转达。让他有个考虑的机会,明天见了面,就容易谈得拢了。”

  “是的,”江稻生很小心地说“我们也知道胡总督体谅我们迫不得已。大家都是一家人,能够讲和,何乐不和?我们这面是想先请教胡总督有什么打算?”

  罗龙文笑一笑答道:“明人不说暗话,用不着讲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我也不会讲。江二哥,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是做一笔生意,我们俩都是替东家谈生意的伙计。不过,我的东家很信任我,我答应了的一定算数。想来江二哥你也一定是这个样?”

  这一番话很厉害,上来就将江稻生笼罩住了——他是陈东手下有名的角色,足智多谋,能言善道,但却没有想到罗龙文会撇开一切繁文褥节,直指核心。所说所问,都不是他预先想到过的,因而很难作出正确的反应。

  倘或迟疑难答,便先落了下风。这一点是江稻生很了解的,因为如此,便觉得首要之着是不能示弱。所以略一沉,大声答道:“是的,我的东家也很信任我。”说完这一句,想到一句反击的话:“不过,我又怎么知道能够信任足下呢?”

  “问得好!”罗龙文将态度放得加倍的从容,好有思索的功夫“我想江二哥一定也明白行市,胡总督现在想买的是什么?你们想卖的又是什么?彼此都想成这笔易,万无毁约之理;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信任我。我也应该信任你。如果你们那几位头儿,不想做这笔买卖,根本用不着劳动江二哥的大驾。江二哥你想,可是这话?”

  “千穿万穿,马不穿。”江稻生让他一口一个“江二哥”叫得心里好舒服;而况又是这样看重自己,就更不能不心服口服了。

  “罗师爷,今天倒真是幸会。既然明人不说暗话!我谨遵台命。请吩咐。”

  “胡总督的意思是:第一、倭人必须送回去;第二、请各位头儿过来,同朝为官。至于你们这方面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的,一定照办;办不到的,也一定把原因说明白,请你们谅解。”

  “好!”江稻生答说:“我也老实奉告,讲和无非息兵罢争。至于‘同朝为官’的话,我们几位头儿,不敢高攀。荣宗耀祖,光大门楣谁不愿意;不过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这等的材料?老百姓做惯了,受不得官派的拘束,失了礼,做得不像官,反倒辜负胡总督的抬举。罗师爷!你看我这番话实在不实在?”

  “实在,实在!实在得很。”罗龙文反问道:“请教,息兵罢争,是如何个息法?”

  “胡总督有诚意,我们也很痛快。一句话,派船把我们送回川沙。”

  “回川沙以后呢?卷土重来?”

  “不会,不会。至少在胡总督任上不会。”江稻生答说“倭人当然要送回去,另外那些弟兄,只要官府放松一步,谁不想做个良善百姓。不过,这一番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胡总督相信我们,沙巴上可以开垦,三年五载,基础一立,乐业安居,谁不是皇上的好百姓?”

  说“开垦”什么的,都是门面话,罗龙文觉得不必深论,反正了解了海盗的意向,谈判就比较容易了。

  于是,他问:“江二哥,我先请教,你们回川沙要多少船?”

  “这要看胡总督的意思。”江稻生的答复很圆滑“要我们快走,还是可以慢慢儿走?”

  这就是说,如要他们快走,就得多派船只,一次将他们连人带货运走;如果船派得不够,一次又一次地运,势必旷持久,不知拖到什么时候?

  罗龙文暗暗佩服,江稻生很会说话。其实彼此都是一样的想法,要走就得快;一下子运走了“客去主人安”落得大家省心。这样想着,便笑笑答道:“哪个不想快?只要船调得起,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为他猜奇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老实说道:“我们算过了,一次运走,总要600条五号‘江红’。”

  “江红”是一种帆橹两用、客货并载的船名。相传明太祖将下江南之前,与徐达在元旦渡江。船家发舟,照例说两句吉利话,这个船家说的是:“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太祖觉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以后果然削平群雄,独得天下。记起这段往事,特意派人去访寻这名船家的后人,给他官做。又特许这种船用朱,所以称为“江红”

  江红,共分五号:一号最小,五号最大。罗龙文不知道能征集到多少条这样的船,便即答道:“数目太大了,我这时候还不敢说,只好尽力而为。如果五号江红没有那么多,可以不可以用别的船凑数?”

  “四号三号都可以。”江稻生答道:“一号二号太小,就用不着。”

  “好,我知道了。”罗龙文又说:“不过,光有船没有用,也要有码头才行。不知道江二哥,你们想到过这一层没有?”

  “当然想过。”

  谈到这里,一直不曾发言的阿狗开口了“江二哥,”他说“我看,把图拿给罗师爷看吧!”

  “也好!”江稻生站起来。

  “我来掌灯。”阿狗接口,趁江稻生转身之际,抛给罗龙文一个眼色。

  罗龙文毫无表示,只是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只见江稻生走在前面,阿狗端起烛台跟在后头,怕有风吹灭了蜡烛,举起右手遮住烛焰,手掌平伸,让罗龙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贴着一小片纸,上有两字“袖中”

  谁的袖中?罗龙文一面这样在心中自问:一面探手入袖,发觉有一张软软的纸,不由得既喜且惊,同时困惑异常,不知阿狗用何手法,竟能将一封信投入他袖中而不使他察觉。

  这暗中通了关节的经过,江稻生丝毫不知,在阿狗擎烛映照之下,取出一张地图让罗龙文看。西起石门,东到金山,沿海一带,星罗棋布画着各种符号,有尖角、有圈圈、有星星;星星画得特别大,便是徐海与叶麻、陈东等人,预定装载的码头。

  尖角和圈圈是何记号,江稻生并未解说,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贼窝,罗龙文只记住了星星的位置,大致亦就明瞭了分布之处。

  “一共是17处码头。”罗龙文说“我记得了。”

  “是的,17处。哪一处去多少船,怎么一个次序,这些细节,恐怕将来要麻烦罗师爷劳驾一趟,跟我们几位头儿当面去商量。”

  “是,是!我很乐意效劳。”罗龙文接着又说:“明天上午,胡总督在行辕请两位见面,大概辰牌时分,我来接。”

  江稻生点点头,沉了一下问道:“今晚上所谈的事,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很快,很快!”罗龙文一叠连声地答说:“也许明天上午,胡总督当面就有代。”

  第二天一早,罗龙文先派人送来极丰美的早餐,到得辰牌时分,亲自带着两匹

  鞍辔鲜明的骏马来接。接到总督行辕,刚刚下马,只听大炮三声,中门大开,朝里一望,凸肚的卫士,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手擎雪亮的刀,从大门经仪门,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见此阵势,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胆怯了。

  正在踟蹰时,一名校尉已上来搭话“罗师爷,”他躬身说道:“来得正好,总督正要升堂。”

  一言未毕,大堂下的两班乐户,咪哩吗啦地吹打起来。然后,遥遥望见一位红袍官儿,登上暖阁。等乐声一停,承宣吏拉长了声音喊道:“奉堂谕:传见远客。”

  递相传呼,直到门口,江稻生方在疑惑远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只见罗龙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伛偻着身子,领头先走。江稻生不由得照样跟在后面。上得堂去,罗龙文只打了一跪,而阿狗已经跪倒在地,这一下,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

  等罗龙文分别为他们报了名字,胡宗宪突然起立,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说:“两位少礼!请到花厅叙话。”

  江稻生这才明白,是有意摆些威风,而又前貯E后恭,特别假以词,表示笼络。心里不免有些异样,说不出是佩服、敬仰,还是畏惮。

  “两位就请起来吧!”罗龙文向胡宗宪欠身说道:“大人先请。”

  胡宗宪点点头说:“托你照呼吧!”说完转入暖阁后面。罗龙文却领着这两个“远客”由西角门进入花厅;缃帘半卷,炉烟袅袅,幽静得很。

  最使江稻生惊异的是,侍候的不是男仆,男仆都在廊下,听候奔走。厅中是4个明眸皓齿的侍女带着4个青衣小婢在照料,江稻生刚一坐定,便有一块手巾递过来;同时小丫头在身后打扇;接着是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送到手中,这一喝下去,清暑解渴,顿觉心地清凉了。

  不久,听得帘钩微响,履声从容,胡宗宪换了便衣出见。一进来便向肃立的客人摇手:“行过礼了!不必再客气,请坐,请坐。”

  “恭敬不如从命。”罗龙文接口说道:“两位请坐吧!”

  江稻生斜签着身子坐下,部只沾着紫檀太师椅的一点边,侧着对坐在正中炕上的胡宗宪,听他问话。

  胡宗宪称他“江义士”和颜悦地问一问他的家世,接下来轮到阿狗。彼此原是识的,但此时却都像初见,装得极像。

  “江义士,”胡宗宪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既然大家都愿归田,做个安分良民,朝廷自然没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不过,一下子要这么多船。只怕有些难处。”

  “是!”江稻生只好这样答说:“总要请大人格外成全。”

  “当然,当然!我总要想法子把事情办妥当。”胡宗宪紧接着又说:“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调动?是些什么船,合不合你们用,我这时候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听罗先生来跟我说了以后,我立刻下令,先查船的情形。再快也得要两三天的功夫才有结果。

  “是!”江稻生此时不敢一个人作主,转脸向阿狗问道:“你看呢?”

  “我看,”阿狗很谨慎地建议“是不是请罗师爷给我们拿个主意?”

  “好!”江稻生便问罗龙文:“罗师爷,我们是在这里待命,还是回去了再来?”

  “这自然悉听尊便。不过,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

  “只怕我们那面情况不明——”

  “这容易。”罗龙文抢着说道:“两位一留一回,先送个信去,好让大家安心。”

  这是最妥当的办法。但江稻生却不敢让阿狗一个人留在嘉兴,因为陈东曾作叮嘱,要防备他奉了徐海之命,与官方勾结。同时,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务,要在嘉兴打听官兵的虚实。这样便更要留下来了。

  “那么,”他向阿狗说:“你辛苦一趟吧!”

  阿狗自然一诺无辞。两人相偕起身告辞,胡宗宪亦不相留,只是吩咐侍女端来两个长方朱纨盘,每一盘上放上好青绢一起,红纸包好的蜛E银50两,是赏赐他们俩的“见面礼”

  拜领告辞,仍由罗龙文送回下榻的典当,时已近午,一桌盛馔,早已预备停当,主宾3人一面饮啖,一面谈论。江稻生的神情很兴奋。显然的,胡宗宪那套慑之以威,抚之以恩的做法,至少将陈东的这个心腹已收服了。

  “江二哥,”到饮宴将终时,阿狗开口了“我想今天就赶回去;吃好饭请你就写信,好不好?”

  “也好!我马上就写。”

  “还有。我想把长生带了去,如果我们那面有啥信息要送回来,长生路,比较妥当。”

  长生是江稻生的“伴当”——介乎友仆之间的随从,当然也是心腹。阿狗故意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是为了要有一个江稻生所信得过的人,能够替他证明,从离开此地一直回到“窝”里,没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触过。

  这在江稻生自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原来就有些不大放心。只是不便主动建议,派人跟着一起走,难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江稻生气纸毫,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短柬,叙明到达嘉兴以后的经过,只谈事实不作评断,但语其中已表明了胡宗宪确有求和的诚意。

  徐海的密札,胡宗宪早在前一天深夜,就看到了;而在接见江稻生时,因为应付的策略,还未决定,所以不能不采取暂时拖延的办法。

  这个策略关系重大,剿倭的成败,在此一举。其中关连着上万人的生死,更不能不格外慎重。为此,胡宗宪特地在这天晚上,召集智囊会议,希望能作成一个妥善的决定。

  参与会议的人不多,只有3个,依然是胡元规、罗龙文和徐文长。罗龙文在谈了与江稻生的谈话,以及这天上午胡宗宪接见的经过以后,还谈了徐海的密札。他说,除了叶麻与陈东以外,其余的贼酋,颇有归顺之意。叶、陈二人,非剪除不可,劝胡宗宪答应他们所提的条件,但不妨指定地点集中,到得上船以后,两头封住,放火烧船,叶麻与陈东的部下如在瓮,何患不灭?

  听到这里,徐文长大摇其头,打着他的乡谈说道:“娘杀格,格是捻勿来个!”

  相处得久了,胡宗宪已听得懂绍兴土话。“捻”是“做”之意“捻勿来个”就是“做不得”当即问道:“文长必有说词,何以此计不可行?”

  徐文长举出5点理由:第一,杀降不祥;第二,为剪除叶麻、陈东,将他部下万把人活活烧死,有伤天和;第三,这一把火太炽烈,难以控制,时入新秋,风向由南转西,变化不定,强弱难测,万一狂风助烈火,延烧到岸上,会成燎原之势;第四,海盗所掳劫的都是民间的财物,外加大批船只,都一火而焚,尽付祝融,未免太可惜;第五,这把火烧过以后,料理善后,极其吃力,残骸余烬,尘河道,数月不通,于国计民生的关系太大。

  这5个理由,没有一个不当重视;有一于此,便须深长考虑,而况有5个之多。因此,大家一致认可徐文长的主张“捻勿来个!”

  徐海之计,既不可行,然则可行之计又如何?胡宗宪向徐文长微欠着说:“一客不烦二主,索请老兄划一策,付诸公断。如何?”

  徐文长当仁不让,献了一条擒贼先擒王之计。胡宗宪分别征询胡元规与罗龙文的意见,无不表示赞成,而且提供了好些补充的意见。这一夕之谈,不但决定了方略,连执行的细节亦都商量好了。

  但是,还不能马上见诸行动,因为这一计的最后决定权,在赵文华手中。

  “汝贞!”赵文华直到听完才开口“听你的口气,似乎擒贼先擒王之计,已经无可变更的了?”

  胡宗宪一愣,辨出他的语风有异,略略沉了一下,觉得有赶紧声明的必要“不,不!”他说“未得华公批准之前,自然不能算定案。”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赵文华的话也说得客气“不过,倘或真的没有定案,我倒有点意见。”

  “是,是!请华公吩咐。”

  “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计好!”此言一出,胡宗宪大惊失声,如照此而行,东南半壁,免不了一场浩劫,只怕非十来年不能恢复。

  “你想,汝贞,”赵文华津津有味地说:“一举而歼贼上万,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

  胡宗宪心冷了半截,知道要说服他放弃成见,不是三言两语可了之事,眼前只有沉着下来,等他说完了,再想法子应付。

  “至于说杀降不祥,你擒贼擒王,不一样也是杀降吗?”

  “这有点不同的。”胡宗宪很谨慎地答说:“擒贼擒王,只杀有异谋的叶麻、陈东二人。裹协从贼者,朝廷王法,亦在矜恤之列。”

  “什么裹协从贼?这班人,哪一个不是血腥手?他们该矜恤,死在倭刀之下的无辜百姓,可又怎么说?”

  这话多少似是而非,但却不容易驳得倒。胡宗宪心想,既然他体恤百姓,便从百姓身上找题目、做文章,不失为对症发药之道。

  “华公视民如伤的苦心,实在令人感动。我跟大家商量,最大的顾虑,亦就是为了百姓,第一,大火蔓延,难以控制;第二,料理善后,少不得征发民伕,重劳民力;第三浮尸河,在这‘秋老虎’的季节,会生瘟疫,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话不错。不过,只要事先料到了,应付起来也并不难。”

  赵文华说:“防止火势蔓延,可用坚壁清野之法;料理善后,亦不必完全征发民伕,我把各路的兵都调了来帮忙。”

  话越说越远,越说越拧了!胡宗宪唯有默不作声;而赵文华却越想越得意,越说越起劲。他说。自古以来,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上天以万物为刍狗的一种妙用;无用之人要多死掉些,有用的人才能吃得。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而粮食不足,一定会搞成人吃人的禽兽世界,所以稽诸史实,每隔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就有一次大兵灾、大瘟疫,是无可避免的。

  这种怪论,在胡宗宪闻所未闻,惊骇变。但赵文华却全然无视于他的反应,只管自己继续大发议论:“而况,瘟神并无好恶,一视同仁,既能死我,亦能死敌。所以瘟疫一发生,便是天然退敌的大妙法;倭寇海盗为避瘟神,相戒裹足,说不定倒有十年八年的平靖。”

  议论愈出愈奇,亦愈来愈荒谬。胡宗宪认为赵文华心智瞀,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冷静下来,因而以敷衍作为抚慰,连连点头说道:“华公的见解高超,令人有顿开茅之感。我照华公的指示,重新去部署。不过,这一条计,相当费事,我秉华公的密命,悄悄去办,华公自己亦切不可说奇。”

  “当然,当然。我不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

  退回总督府,胡宗宪立刻找了罗龙文,顿足说道:“坏了,坏了!搞出大大的麻烦来了。”接着,他将赵文华的谬论,都讲了给罗龙文听。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真个是懊恼万状。

  罗龙文很沉着,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慢地答道:“不要紧,我有一计,必可使他回心转意,尽抛成见。”

  “喔,”胡宗宪急急问道:“计将安出?”

  “只有在赵忠身上打主意。”

  原来是让赵忠进言——所进之言,自是一套能打动赵文华心的说法。胡宗宪听罗龙文的设计,大为赞赏。当然,怀愁烦,亦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这话,是我找赵忠来说,还是就托了你?”

  “我替你去谈。”罗龙文答说:“以我的身分,比较能够畅所言。”

  “好!那就重重拜托了。我希望明天就能挽回。”

  罗龙文点点头“大概可以!”他站起身来告辞,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办。”

  于是他回家写了一个柬帖,派人送给赵忠,约他在莲花庵吃素斋。原来从嘉兴到苏州,这一带的鱼米之乡,有个陋俗,许多尼姑庵可供男客“随喜”;曲径通幽,禅房深深,花木之外,别有一番旎风光。赵忠很喜欢这个调调儿,所以请柬一到,欣然应约,未到黄昏,就出现在莲花庵了。

  由于柬帖上说明“另有要事奉商”因此,赵忠一见面便问:“老罗,我们是先谈正事,还是先喝酒?”

  一语未毕,有极清朗的声音在接口:“何妨一面喝酒,一面谈心?”

  罗龙文和赵忠不约而同地转脸寻声,只见进门的是个丰神楚楚的半老徐娘,穿一领雪青僧袍,捏一串奇南香的佛珠,脂粉当然不施,可是青丝亦还未剪,其名谓之“带发修行”——这个带发修行的“师太”法名妙善,正是这莲花庵的当家。

  “不行!”罗龙文摇摇头说:“别的事可以且饮且谈,今天要谈的这件事,却跟喝酒混不到一处。”

  一听这话,妙善就明白了“既如此,不如两位施主先谈正事。”她说“不曾喝酒之前,心里也清楚些。”

  “怎么?”赵忠不服气似地说:“喝了酒,心里就不清楚了?”

  “啊!”妙善笑道:“赵施主可不能挑我的错。我是说,有事在心,只怕酒喝不痛快。倒不如谈完正事,开怀畅饮。”

  “这一说,倒是我错怪你了!恕罪,恕罪!”说着,赵忠双掌相合,效僧礼赔罪。

  “不敢当,不敢当!两位就在这里谈,好不好?”妙善又说“回头席面摆在我屋里。”

  “那太好了。不过,”赵忠笑着问道:“你说‘开怀畅饮’,可肯陪我?”

  “赵施主看得起我,我岂敢不识抬举。”

  “那可是一句话:陪我开怀畅饮,老罗作见证。”

  “这又何用见证?”妙善笑道:“赵施主亦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不然!”罗龙文嘴问道:“你陪我的贵客开怀畅饮,说话要算话!”

  “自然。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

  “那,当家师太,你请过来。”罗龙文招手将妙善唤到一边,低声说道:“一句话,两件事,畅饮以外,还要开怀;你那身细皮白,今天遇到识家了。”

  “啐!”妙善脸通红,转身就跑。

  赵忠和罗龙文却相视大笑。笑停了,罗龙文亲自检点,将伺候茶水的小女孩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角门,方始回室,而脸上的笑容已丝毫无余了。

  见此郑重其事的光景。赵忠不由得亦收摄心神,看着罗龙文问道:“想是机密的军情?”

  “正是!”罗龙文答说:“一切都筹划好了,个把月内,就可收功,赵大人年内必可凯师回京,而且载而归。想不到事情起了绝大变化,非赵二哥你不能换回。”

  “好说。只要用得上我,你老哥跟胡总督的面子,无有不从命的。你说吧!”

  “是这样的。本来擒贼擒王,小喽罗们可以传檄而定;哪知道赵大人非要把好好的局面,搞得不能收拾不可!这,这,”

  罗龙文搔着头皮“真是急煞人也么哥!”

  “怎么回事,倒说与我听听!”

  听罢究竟,赵忠亦大为皱眉。罗龙文的声音却充了乐观“事情不是不可挽回。”他说:“我想到一个说法,仰仗大力,相机进言,定有效果。”

  于是,罗龙文提出了一个说法:一言以蔽之,无非“财帛动人心”而已。赵忠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完了又用心细想,想完了站起身来说:“今天这顿酒,留着明天再吃吧!”

  “为什么?”罗龙文大为诧异。

  “现在正有一个机会。事不宜迟,我得赶回去。”

  “那么,”罗龙文说:“我仍旧在这里恭候大驾,等你办完了事,回来畅饮、开怀。如何?”

  “不必了!等我把事情办妥了再说。”

  赵忠所说的机会,是因为京里正有一个人来。这个人是相府家人,名叫严济,专门担任严嵩父子与赵文华之间,传递信息的任务,除函札以外,有些不便说的话,都由严济口头转达。赵忠处事很精细,他认为罗龙文的说法很好,但如出之于严济之口,作为严阁老的指示,便更有力量。

  严济是这天中午到的,严世蕃的一封亲笔信,已经送了给赵文华,却还不曾见过面。赵文华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可能就在这天晚上,要找严济谈话,所以赵忠得要赶回去,预先关照妥当。

  果然,晚饭既罢,赵文华看到严世蕃的信,想起严济,立刻吩咐,找来见面。

  见了面少不得也有一番寒暄慰劳,问起严老夫人可有什么话?譬如要什么东西之类,严济答道:“东西倒不要,却要几个人。老夫人说:“有那刺绣手艺好的妇人,觅几个送进京去,最好是苏州人。”

  “那容易,明天我就着人到苏州去物。”赵文华又问:“大公子呢?可有什么话?”

  “大公子没有别的话,只盼望赵大人早早班师,好让他开开眼界。”

  “开开眼界?”赵文华愕然相问“这话怎么说?”

  “大公子说,倭寇海盗这一趟深入浙西,掳掠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好些旧家大族,都家奇人亡了,一定搜括到许多外面不常见的古玩字画。等赵大人旗开得胜,这些东西当然都归赵大人了,带进京去,岂不是可以让大家开一开眼界?”

  这几句娓娓道来的闲话,听得赵文华汗浃背。心里一阵一阵发慌,差点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荒唐事!

  “这我倒没有想到。请你回京复大公子,果真有这些东西,我一定拣最好的送进去。”

  “是!”严济答应着,向侍立在一旁的赵忠抛过去一个会心的眼色。

  “就是老相爷、老夫人,和府上下,又谁不是在盼望赵大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意在言外,无非都指望着他载归京,分润好处。理解到此,赵文华越发感到责任沉重,也越发感到大错未曾铸成,深感庆幸。于是连连点头答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敢忘记老相爷、老夫人,也不会忘记大家。”

  “是!”严济屈一膝称谢:“我先多谢赵大人。”

  “好说,好说!”赵文华望着赵忠说道:“你先陪相府管家下去,好好款待。”

  “是!”“还有!马上请胡大人来。”

  “是!”赵忠这一声答得更响亮了。

  胡宗宪没有料到罗龙文的计策,如响斯应,收效如此之速;因此,当时接到赵文华的邀约,心里还在琢磨,深夜相召,恐怕没有好事,说不定又有什么难题下来,得要小心应付。

  一见了面,立刻发觉赵文华的神态,与平时不同。焦灼之中带着兴奋,兴奋之余又有些疑虑,总而言之。要谈的是一件很不简单的大事。

  “汝贞,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一开口就这样说“徐海那条计策虽好,却有些窒碍难行之处。”

  听此语风,知道内中大有文章;胡宗宪精神一振,沉着地不作表示。

  “朝廷用兵东南,虽不是用了倾国之力,军饷却实在不在少数。将来善后事宜,实在需要大笔款子,恐怕筹不出来。”

  “是!”胡宗宪双膝一弯,旋拜旋说:“有华公这句话,东南千万生灵得救了!”

  “请起,请起!你为东南生灵谢我,我可是愧不敢当。汝贞,快请起来。”

  胡宗宪拜罢起身,敲钉转脚地问一句:“徐海那一计。是决计不用它的了?”

  “对!没有办法用。”

  “是!”胡宗宪趁势进:“那么华公有何妙策?”

  “你那条计策就很好,何必更筹妙策?”

  “华公夸奖了!”胡宗宪又躬身逊谢“既然如此,我就算正式领受了华公的命令。”

  “言重!诸事要仰仗。”赵文华说“不过我有两件事,汝贞,请你一定要办到。”

  “请华公吩咐!”胡宗宪不敢口答应,特意先作声明:“华公知道的,我对华公尽忠竭力,别人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办到;办不到的,我一定随时禀陈办不到的缘故。那时候,要请华公赐谅。”

  “不然!这件事一定要办到;如果办不到,我宁愿用徐海那一计。”

  这一要挟很利害,气得胡宗宪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是!我遵命就是。请问华公,是哪件事非办到不可!”

  “贼赃一定要全数接收!”赵文华很清楚地说:“不能烧掉、毁掉、抢掉,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损失!”

  听得这句话,胡宗宪知道责成罗龙文执行的策略成功了。

  在赵文华,国计不必顾,民命不足恤,而财帛不能无。对症发药,提醒他如用火攻,玉石俱焚,财物尽皆化为乌有,必可使他生投鼠忌器之心而放弃成见。罗龙文当时说的一番话,如今应验了。

  “汝贞,此事非同小可!”赵文华加意叮嘱“京里有人传话来,东楼偏以此事为念,此外所望甚奢者,亦大有人在。你不可让我将来无法代!”

  何以又有京里来人传话?胡宗宪心想,这大概是他想攘为私有的托词。这批贼赃也不能全数由他支配,一部分要还给百姓;一部分要发赏将士,赵文华那方面至多只能给他三分之一。不过这话在此刻却不必说奇,免得他心生疑忌,复又变卦。

  打算既定,从容答道:“本来我的宗旨是求胜第一,保民其次,收赃第三;所以,那火攻五不可的理由中,拿这一点列为第四。如今华公既是这样说,我遵命就是。”

  赵文华很满意。因为胡宗宪的答复,可以让他确确实实感觉得到他是三军司令,至高无上的统帅。

  第三天,胡宗宪第二次会见江稻生时说:

  “江义士,你们要的‘江红’,现在是江空!找不到多少。不过,”胡宗宪紧接着说“我另外有船给你们。”

  听得后面的一句话,江稻生将沉下去的一颗心,重又升了起来,欠身答道:“多谢胡大人成全。”

  “你先别谢我!船是有了,上船可很麻烦。”胡宗宪用微带冷峻的声音说:“彼此要信得过,和衷协力,不闹意气,不生猜忌,这件事才能做得成功。”

  弦外有音,却无从细辨。江稻生心想,事情能不能成功,虽不可知,但既然讲和,先表示诚意总是不错的,因而很快地答说:“胡大人,我们归顺的心是真的。如蒙胡大人宽大为怀,哪里敢闹意气,亦决不会存着什么猜忌。这一层请胡大人放心好了。”

  “你们能明白我宽大为怀,再好不过。”胡宗宪略停一下说:“我问过了,你们所说的江红,只有最大的第五号,勉强合用。由这里经运河北上,转松江走黄浦江回川沙,有几处地方水浅,载重则吃水深,要用纤夫才过得去,亦太费事。倒不如用沙船出海,来得稳当快速。”

  “是!”江稻生很缓慢地答应着,看得出来他对胡宗宪所提的这个建议,需要考虑。

  这在胡宗宪估计之中,当即看看罗龙文说:“小华,你跟江义士谈谈吧!好在一切细节,你都知道。”

  说完,站起身来,点一点头,是要走了。罗龙文和江稻生亦都肃立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罗龙文便问江稻生,是不是回到寓处细谈,比较方便?

  这在江稻生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其事。一路上搜索记忆,想起了官军战船的规制——战船共分五种,最大的一种名为“大福船”也就是古代的所谓“楼船”双桅十二帆,分为4层,底层只装舱石;第二层住士兵;第三层供舵工水手操作;第四层专作瞭望之用。全船可乘士兵450人。如果胡宗宪拨调大福船供他们装载,只要10条船走两趟就可毕事。但是,大福船不宜于装辎重,由此可知,胡宗宪建议用沙船,是一种经过思考的选择。

  沙船在战船中列为最后一种,船身宽阔、平底、行动迟缓,不甚宜于作战,却别有其他战船所没有的好处:第一,平稳;第二,不论载人装货容量都很大。所以官军只拿它作为补给或巡防之用。如今用来装载人货回川沙,确比五号江红,更为适宜。

  然而,有一项窒碍,沙船不能入内河。这个难题如何解决?且听听罗龙文的!
上一章   草莽英雄   下一章 ( → )
谷歌小说网提供高阳著历史小说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如果您认为草莽英雄不错,请把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阅读。高阳撰写的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草莽英雄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